安徽西南的东至县出了两位名人,一位是长兄周一良,一位是二弟周珏良。兄是北京大学教授,以治歷史见长;弟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以治比较文学著称,兄弟俩曾分别就读于美国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也许是这个原因,两人与翻译都有了情缘。周一良亦善日语,为了纪念少时的启蒙老师张璐雪,曾将日本作家秋田雨雀的名作《大岛君》译为中文。信达雅兼而有之的译语,情深意笃,令读者无不为之动容甚至潸然泪下。周一良不独擅长翻译实践,尤不乏翻译理念,曾毫不含糊地宣称“严格说起来,当然没有一部翻译作品能代替原文”。除此之外,他还从纯文学、通俗文学以及语言史的视角对中国佛经翻译进行过精彩的点评,使人获益匪浅。
至于周珏良,其对翻译的爱好,丝毫不让其兄。周珏良建树有三,一曰翻译实践丰厚,二曰翻译批评精确,三曰翻译理念独到。首先,以实践为例,他不仅参与过《毛泽东选集》、《毛泽东诗词》、《周恩来选集》的英译,而且还将不少脍炙人口的英美文学名篇移译为中文,令热爱英美文学的国人读得如痴如醉,尤其是《贝多芬百年祭》(Beethoven's Centenary)一文,译笔已臻化境,俨如原文作者萧伯纳在用中文写作一般。故是译足可与中国现代散文中的任何一篇美文比肩。
其次,以译评为例,周珏良对吴宓、穆旦、卞之琳、赵萝蕤及霍克斯等人的诸多译本进行过评论,这些评论莫不鞭辟入里,一语中的。如他评价吴宓翻译罗塞蒂《愿君常忆我》“其实是再创造,黄山谷所说‘夺胎’、‘换骨’两法都用上了”。又如他评价穆旦的翻译“既严谨又流畅,诗意盎然,往往使人读来几乎不觉得是翻译作品”。他尤进一步分析出穆旦其所以翻译出色的三个原因,一是他的“文字功夫很深”,二是他具有“诗才”,三是他对所译作品“有很深的了解”。再如他对卞之琳以“顿”的方法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给予了高度评价,指出这种方法“把英语素诗体移植到汉语中来是成功的,译文中诗的部分是能让读者感到一种节奏感的”,因此不失为翻译的“一条新途径”。
北京大学教授赵萝蕤,曾以十载之力翻译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中的长诗《我自己的歌》,是译于一九八七年公开椠行。周珏良读后,无限感慨地评论道:赵教授“是学者兼诗人,十年辛苦,为译惠特曼的《草叶集》倾注了全部精力。她结合翻译与研究,并与国际上惠特曼专家切磋,在‘信、达、雅’上都下了大功夫,译本是少见的翻译杰作。”深信这个译本“不但对读诗的人而且对写诗的人也会是十分有益的”。周珏良对译者的关切和支持可谓溢于言表。
周珏良对霍克斯翻译的《红楼梦》颇有一种浓浓的情意,常常将其置于案头,时时把卷吟诵。他以为“霍译最大的好处在于它能传原书之神,读来往往使读者不觉它是翻译作品”,且称赞译者“多注重精神而不拘泥字面”,即不死译、不硬译,一心一意追求能够完全表达原著内涵的“足译”。他以第三十九、四十回为例,指出译者“译得笔酣墨畅”,将“原文的生动的描写,活泼幽默的散文风格”转换得十分“传神”,甚至“连原文的节奏都很能表达出来”,足见“译者对《红楼梦》原书理解之深”。他尤其看好译者翻译的《好了歌》,认为“译文在总体效果上很近原文,在细节上也照顾周到”,不少地方译得“可谓巧极”。
第三,他的翻译理念亦十分独到,特别是对文学翻译的看法堪称别树一帜。譬如他将文学翻译归为两类文本。一类文本是帮助读者读懂原文的,这类译文“要一字一句紧贴原文,译文生硬一点倒不甚要紧”。另一类文本则是向不懂原文的读者提供的,这类翻译“整体的效果最重要,对细节准确的要求倒可以灵活一点”,只须“读者读后基本上能得到如读原文的效果或乐趣,也就是所谓‘效果对等’(equivalency of effect)”即可。他称这类文本为“代替原文的译文”,翻译的方法有三:一是直译;二是“以原文为出发点,进行重写或再创造以适合读者的口味”,如不懂英法文的林纾翻译西方文学名著,不懂中文的庞德翻译李白诗歌,所用的便是这种方法;三是“既能紧贴原文,又有原著的总体效果”,如霍克斯翻译《红楼梦》,萧乾翻译《大伟人江耐生威尔德传》可称运用此法的典型。他也许对这种方法情有独钟,竟至一次又一次亲自垂范,如他将庞德那首脍炙人口的小诗《巴黎某地铁站》译为:“梦幻众中面貌;黝湿枝上疏花。”并说“这个译文照顾到了原诗的短,意象的重叠和东方的情调(类乎俳句,也有中国旧诗风味),离原文尚不甚远,方法似乎可行”。窃以为,译者若无原文的丰厚涵养,若无国学的坚实功底,焉能译得出如此“绝妙好辞”?
二周的父亲原为著名实业家,新中国成立后,曾官至全国政协副主席。换个角度说话,二周也算是地地道道的“官二代”了。可他们却一头栽进书堆,总日价与古书、洋书为伍,昕夕攻读,乐此不疲,为时人、后人留下了一篇又一篇、一本又一本的精神财富。单凭这一点,就令人对他们平添了几分敬意。
笔者握管之际,常常凭窗纵目北眺,犹忆自己当年曾在未名湖畔、魏公村里流连忘返的种种,此后便一直躬耕于屈子流放过的汨罗江畔而无缘一睹二周的尊颜,遑论亲聆謦欬了。如今半个世纪过去,湖村依旧,人物全非,竟只能以此区区两千字的小文对久逝的他们表示遥远的追思,实在是歉歉然,又凄凄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