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八年抗战终于胜利了,两个月后的一天,在雾蒙蒙的长江上,一条从战时陪都重庆开出的货轮搁浅在沙州边,船上挤满了急于返乡的人群,而其中最焦急的莫过于已届临盆又确诊为难产的家母沈又南女士。最后船总算开动了,经过了18天苦难的航程到达南京。与此同时,身在天津、北京的亲人则更为紧张。当时先曾祖止庵公(周学熙)、先曾祖母刘温卿已年届八旬。老人们对四世同堂的热切期盼,让先伯祖周明泰、先祖父周叔迦弟兄决定,此次即便生的是女孩也要抱养个男孩,然后报知老人家以满足他们最终的心愿。笃信佛教的先祖父还为此在雍和宫作了佛事。所以最后当我艰难地头上脚下地来到这当时充满内战气氛的世界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而皆大欢喜。在学熙公所著《止庵诗存》有《冬月初四日绍良得男是为第一曾孙:大雪后一日有进冬至阳生之象,取名启晋以志之》诗:“大耄曾孙始见之,同堂五世待期颐。自昭明德方言晋,三接天庥岂怨迟。”
说句题外的玩笑话,在我的一生中多次为人问及“启晋”二字和山西的关系,而当年上山下乡时,又确在山西一住便是十年,我想这可是学熙公当年为我起名时所万万没有料到的。
近年来,伴随着历史界对近代史研究的深入,周学熙的名字也屡屡见于各种书刊,甚而是中学的历史课本,有的学者更将他列为某经济史分届期的代表人物。也许因为我是他在国内仅存的两个曾孙中年长的一位,近日凤凰卫视也来舍下采访。说来惭愧,对于先曾祖生平事迹,我却所知甚少。我印象中的学熙公,便是宗祠中有着慈祥笑容的老人磁画像,儿时,每至年节及冥寿、忌日行礼如仪而已,这种仪式一直持续到1965年。
我们这一代人生于战乱,长于忧患,青少年时期最忌讳的便是谈及自己的出身及家庭,昔聂绀弩伯有诗歌曰“文章信口易雌黄,思想锥心坦白难”。听到“资产阶级”四字避之犹恐不及,遑论名列民国初年中国两大豪门之一的“北周”了。那时的我真恨不得自己最好是生于什么连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山沟里,家里一穷二白才好。
从学熙公抱着我“抓周”的那一刻起,这 60 年的光阴真快得像闪电,而整个社会和家庭的变化也同样可谓之天翻地覆,以致目前家中所存祖上的遗物简直少得可怜,所存大概只剩一副对联和几本书而已。所以当时我与凤凰卫视的记者所谈及的并非周学熙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他作为近代北方工业之父的事迹,而主要是关于至德周氏的家庭传统。
学熙公幼从当时著名学者孙毓汶(后任清末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及会稽李莼客问学,在《越缦堂日记》中有记载曰:“光绪十四年六月二十七日,周生辑之来,生颇究心算学,言:近阅代数疏,已能得其奥,与之论金元疆域及东北边地沿革之略,亦能了了,少年俊才也。”由此可见学熙公在举世埋头于八股试帖之时,独能究心于数学地理,其志趣自幼年固已不凡。学熙公自光绪癸巳年中举被诬,而发生科场案后,一生追求所之,便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兴办实业报国富民。从其力争从外商手中收回开平煤矿到其手创的京师自来水厂(今北京自来水公司)章程中明言拒收外资强调降低利润以利百姓等事迹,无一不体现其民族自强之心。学熙公于官场上,亦坚持原则,不畏强权。至德周氏与袁世凯本为世交又结为儿女亲家。但在《八十三天皇帝梦》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即袁称帝之前曾进行过一次“预演”,百官皆穿着洪宪制服,唯独两任财长的周学熙一人肃然长袍马褂,表示其反对袁称帝的态度,故后来被袁软禁于北海见心斋达一年之久。其间他写了《丙辰正月二十一日感怀(去年此日被命再长财政)》诗:“误染缁尘又一年,江湖回首倍依然。女娲炼石天何补,精卫衔土海岂填。落落孤云闻唳鹤,茫茫远水堕飞鸢。莼鲈那及桃花鳜,剩欲乘春放钓船。”表达了他淡泊明志的思想。
在我儿时成长的北京城西老屋及天津的三多里家中——那是学熙公的故宅,几无一件红木家具,无任何名贵文玩,作为一位曾经是中国两大巨富之一的老人,其朴素之风可见一斑。
正是这淡泊朴素的思想,使他在民国十三年甫及60岁,就辞去所有本兼职务。从此吟诗刻书,课读子孙,奠定了至德周氏“良”字辈学术大师辈出的基础。
学熙公晚年所编《师古堂丛书》达数百卷。其中有手自编定者,有延通儒编制、而自为勘定者。所编《圣哲学粹》四十四卷,由姚永朴、李大防、陈朝爵、范迪襄、刘宝慈等主其事,集古圣先贤微言大义,固儒家传灯录也。更选辑《古训萃编》十二种,为修身淑世之本,布帛粟菽之谈。其念当日学子既不能读全经,因刊经传简本,都十三余万言。又有《论语分类讲诵》。其关于文学方面,则有《文辞养正举隅》及《八家闲适诗选》,皆以培养道德、陶冶性灵为主,而不专以文字辞藻为尚。
先父绍良先生逝后,家人检点遗书,见有《周氏师古堂课选》(下简称《课选》),民国戊寅聚珍版,线装一函四册。此书甚有趣,亦可谓之为研究至德周氏家族史之重要资料。其卷首有汪曾武序曰:“周止庵先生……既谢时政归,思传家法,继承先绪,集群弟子于师古堂,延师讲授,月试课艺,……自丙寅迄丁丑阅十二寒暑,岁得一卷。”即说明此书为周氏子弟 12 年中的学习成果。其后又列“规则”八条,规定每月举行两次课试,“远方弟子有愿应课者按次邮寄”,课卷齐后送请各寓塾师轮流评阅批定,奖品开单按住址顺序传观。其塾师列名为王武禄、武鹤翔、唐兰、赵元礼、朱士焕、俞寿沧、汪曾武,俱一代名家。据家母回忆,塾师的束修月致二百银元,以当时的物价,这可谓一笔巨资。
在《课选》的名齿录上正课生第一名即叔弢,其后有季木、明泰、志和、一良、绍良……共三十二人。弢翁后成为全国著名的藏书家、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季木为居贞草堂主人,金石大家;明泰即《几礼居丛书》著者、戏曲史专家;志和即先祖父叔迦先生,佛学大师;周一良、周珏良、先父周绍良等,无不为当代著名学者。在《课选》中记录了大量他们早年的诗文,并塾师的评语。我想先辈们之所以有如此宏大的学术成就,论其渊源,学熙公所设立的师古堂应功不可没。
此外更为重要的是《课选》中所录以上诸先辈的诗文,俱无单刻本传世,皆赖《课选》以存。从这一角度来看,《课选》又可算是近代文学之珍本了。
学熙公平生亦爱好藏书,《止庵诗存》中有《藏书叹》二首,其一曰:“勋业文章志已虚,形骸土木卧蜗居。签题万轴皆尘封,悔不终身作蛀鱼。”——后赠其妹丈刘世衍者,刘氏玉海棠有影刻本传世。学熙公的藏书存天津周氏宗祠周家花园之藏书楼,上世纪50年代全部捐赠天津南开大学。
凤凰卫视在探访时,曾问及我是否还存有学熙公手创的北洋银元局所铸造的“光绪元宝”龙洋。我报之以苦笑曰:无。但在我的小书斋的书架上,20余年来静静地摆放着老人生前所摄的最后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下端其亲笔题字:“八旬双寿,止庵暨夫人刘氏花烛重谐之庆。”照片背面又有题诗一首曰:“六十年间事,都如过去烟。红妆犹在眼,白发已盈颠。祖荫重重茂,孙枝节节鲜。簪缨虽已矣,藜藿且欣然。”
1947 年学熙公故世后,葬于北京八宝山田山村周氏宗茔,“文革”中遭破坏,随着近年来京城的大兴土木,今已不知踪迹,而从来将所有的一切无偿地捐献给国家且低调行事的周氏家族,也并未要求恢复。此刻当“白发已盈颠”的我默默坐在书桌边,静思 60年来的往事时,脑海中浮现的亦只有止庵老人的绝笔《示儿最后诗》:“祖宗积德远功名,我被功名累一生。但愿子孙还积德,闭门耕读继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