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马蹄声
我不愿再回女师。张校长答应的女中还杳无音信。我对母亲说:“我们也许能在北京找到好一点儿的女中。”但一提到北京,她连听也不愿听。我天天死磨活说,直到有一天她说了:“我已和你父亲谈过。你父亲认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到香港念书;但要一个人去。你姐姐仍在天津上学。他听说香港有一个很好的女中。你的一个已婚的堂姐住在那里,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
我并没有被这个主意打动。我说:“香港所谓好的女中最多像上海那个教会学校一样,如不信教,就要受到歧视。”
母亲被我磨得厌烦了,便用嘲讽的口吻说:“那你就信教吧!”
我被激怒了,觉得母亲对我漠不关心。往常她从不许儿女信教。我答道:“我决不信教!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信洋教?这是一种宣传,是一种压迫、改造和征服中国人的政策。我决不上教会学校。中国根本不应有这种学校。香港既不是中国,也不是欧洲。它是英国的殖民地,我宁愿去欧洲或美国。”母亲一声不响。
第二天,我和母亲又谈我该上哪个学校的问题。我谈到中国和欧洲,就是不提香港,香港没有商谈的余地。她终于说:“你认为,你的中文和英文程度超过女师的水平。你想多学些。你父亲说,南开大学的创办人严范孙是他的好友。你父亲想写信给他,请他和校长说说,能否让你到大学去旁听。你在那里会学些东西。如果可以的话,你就别再谈换学校的事了。”
我再也没话可说了,这太理想了。父亲的信真起了作用。双亲还不知道我认识张校长。校长允许我到南大旁听。由于我没有中学毕业证书,我要像其他大学生一样参加考试;如果一年后我取得良好成绩,我可以补入学考试,然后录取入学成为正式大学生。旁听生付学费要加倍。有人指责张伯苓校长向金钱低头,富人可以旁听,穷人就不行。张校长反驳说:“如果每个富裕家庭给我们送些旁听生,我们便能为学校筹集更多的钱。我们需要钱,我们要和富人打交道。”
去大学第一天,张校长叫我到他那里。他对我说:“我听说你是个妇女运动者,很积极。你们想使中国妇女摆脱数千年的压迫,这很好,我也认为必须解放妇女。你看,我们的大学是华北第一个招收女生的大学。我不是老派人。我认为,人要适应时代的要求。你到这里来旁听,这对你特别合适;你要加倍努力,以便留在这里。你学习的权利来之不易,你要珍惜。我很赏识你。你现在只应埋头读书,不要考虑妇女解放,更不要参加工人运动,这对你非常重要。首先要学习,然后再行动。大学有它的纪律,我得对你说清楚,希你在此安心学习。你能答应吗?”
我别无他法,只好唯唯称诺。
秋季开始上课。我家马车每周三次送杏姐和我去南大,每课一小时,然后马车再把我们送回家。我们只听四门课:世界史、政治学、英语和中文。除中文外,其余都很难,尤其是都用英语讲课。大多数教授在美国留学,他们都说美国英语,其次他们带有家乡口音——湖南人说的英语与江苏人就不同。世界史和政治学对我是个陌生领域,我得加倍努力。校长维护了我上大学的权利,我要集中精力读书,以便留在大学里,争取转为正式大学生。我没有工夫去达仁小学,也难得去看峙山。她生活艰苦。她的斗争道路困难重重。她身体很不好,微薄收入难以维持贫穷的丈夫和孩子的生活。再者她从事的是革命活动,因此不得不迁往南方隐蔽起来。她劝我安心在大学读书。
三百名左右学生中只有十二名女生,我很不习惯。男生对我干扰很大,我不敢看他们一眼。上课时,我尽量避免和他们坐在一起,否则我总坐不安席。女生一般坐在第一排。如果某人迟到因而坐在男生中间,大家都感到惊奇,如果女生与男生谈话,我便认为她非常勇敢。其他女生来自教会女中,听课毫不困难。杏姐和我却大伤脑筋。但我们毫不气馁。寒假考试我三门通过了,可惜杏姐只一门及格。这增强我读下去的信心,给了我进一步向母亲提要求的勇气。
“大学离得太远,让我们住校吧! 这样我们可以多念书。再说校园里安静之极,对读书有利。我也想多选修几课,争取通过夏季入学考试。”我的好母亲同意了。新年以后,我家马车每周末接我们回家。
南开大学校园宽阔,校舍一式西洋建筑。除少数走读,学生大都住校。女生宿舍三人合住一间。我们这间还有勤奋好学的范小姐,她是我们读书的好榜样。她容貌欠佳,英语优良,作凤严谨、举止稳重,一心学问、无忧无虑。她是广东人,父亲健在。她的一只眼睛失明,但没妨碍她戴眼镜。如果她在上课时被问住了,满脸通红不说,她通宵也难以入睡。但她差不多都能对答如流。如果我们谈论学问,她都参加,却从不聊天,话锋一转到爱情方面,她转头就走。与范小姐合住一室我高兴非常。我选修七门课程,和她差不多。
我去系主任凌冰博士那里询问,暑假我是否可以参加入学考试。凌博士神情严肃,态度生硬,是个感情冷漠的人。
“您选修几门课?”
“七门。”
“暑假考试你七门都及格,你才能参加入学考试。注意我说的是七门、七门。有一门不及格也不行!”说着,他打开了门。我只得离去,脑子里从此刻上了“你必须七门都及格!”这几个字。
范小姐是正式生,我是旁听生,姐姐是特别旁听生;特别旁听生要多付一倍学费。我循规蹈矩,勤奋读研,从不旷课。每晚去图书馆看书。我按规定时间作息,生活规律,像钟一样准确。女学监说:“我们女宿舍不需钟表,周小姐就是钟。”晚上九点三刻入息钟响,十点熄灯。范小姐和我们安静地躺在床上,一些女生悄悄地正在通宵亮着的一盏蓝色电灯的走廊里活动。有的没写完,有的要洗脸,有的还在别人屋里聊天,有的要继续看书……所以走廊无片刻宁静。有时有些人在走廊上开夜车,尤其考试临近,开夜车的人数遽增。我从不开夜车,只是参加讨论。我们从世界观、人生哲学谈起,谈到未来、家庭、友谊、婚姻、爱情、也议论男人。没有一个人像我如此激进地反对传统。大多数人不想结婚,有的人不愿与男人交往。我常常反对她们。她们取笑说:“因为我们不想结婚,小周大概想多结几次婚,多交几个男朋友。”
“我根本没有这样想。你们的想法违反天性。”
“天性并非完全美好。”
“天性总是美好的,只是传统破坏了它。难道你们不需要男人?不是你们不爱男人,而是习俗、传统不许你们爱男人。你们太懦弱,不敢反对万恶的传统、习俗,所以不敢爱男人。”
一位姑娘不服:“我认为在尼姑庵里生活最好。我才不要男人呢!”
“那你为什么还上大学?就是为了将来当尼姑?你说你不爱男人,这正说明你很爱男人。你不敢爱男人,才说不爱男人。这很不好,这是虚伪!”
姑娘们一阵轰笑,高喊:“小舟爱男人、小舟爱男人!……”
小舟是我的外号。同学们叫我姐姐“大周”。“周”与“舟”谐音,大家也叫杏姐“大舟”。“大舟总是停泊,小舟总在疾驶。”她们打趣说。
大舟不久就不得不中断航行了,它的机器出了故障,被送进船坞修理。她总感到头痛,父亲终于送她去北京西山休养,我伯父在西山有一处别墅。我独自留在大学里,幸好结识了两个好友。王小姐原籍四川,在大学已念两年,于小姐是黑龙江人,是新生。她俩长得都很美,对我非常热情。有一次她们中间发生矛盾,我对此很不理解。一天,于小姐两眼充满哀伤对我说:“小舟,你知道,我很尊敬并喜欢你。王小姐对你很好,她年长一些,能给你很多帮助。我不喜欢这里,我决定去北京念书。你以后来北京,肯定会有一个好友。”说到这里,她的双眼已经湿润。
于小姐就这样离开了南大。我的好友只有王小姐了。她照顾我,甚至关心我的饮食。我们一起散步,她向我讲起她的家乡四川的美丽风光。王小姐不像我那样用功,她也无需特别用功。王小姐知道我要在夏季参加入学考试,七门功课必须全部及格,否则要再等上一年。尽管如此,她仍埋怨我感情冷淡,没有诗意。晚上,她等着我从图书馆回来,和我聊上半个钟头。最用功的学生每晚都在图书馆门前排队,等着开门。总是这些人,所以都彼此面熟了。
期末考试结束。系主任见到我,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我七门课程全都及格。凌博士允许我暑假后同考生一起参加入学考试。如果我也能全部通过,我就能像范小姐一样成为二年级学生。暑假里我还要追补化学、物理、数学。双亲为我取得的优良成绩绽开了笑容,并答应我进一步的要求:准许我暑假里再住校一个月以便更好地读书。此外,他们还允许我去北京看杏姐。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我来到伯父在西山的别墅。我按了门铃,我熟悉的女仆开门喊道:“二小姐,你来真是太好了!”
“我姐姐怎么样?”
“好,很好!”她上下打量着我:“你长得和你姐姐完全两样。”她一面说,一面领我穿过美丽的花园到杏姐屋里去。杏姐已站在屋前台阶上,热情地向我问好:“我祝贺你,你要成为大学生了。”
“谢谢姐姐。你好吗?”
“自到了这里之后,已好多了。”她容光焕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在山上根本没有人来看她,更不用说雨天了! 我们又呆在一间屋里,我要在这里住几夜。女仆送来精美的晚饭,我开怀大嚼。杏姐像个体贴入微的小母亲照料我。
外面,雨仍下个不停。花园里的众多树木使屋里光线十分阴暗。饭后我们只能在屋里闲谈。我谈了许多,谈到学校、考试、同学……。我问她这里有什么新闻。
“山上会有什么新闻?我把金表丢了,这就是新闻。”
“真可惜。不是父亲给我们的那个吗?此外没有新闻了吗?”
杏姐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说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可别生气。我想知道真相。你告诉我,你爱梁先生吗?”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思绪又不得不回到梁君身上。
我在艰苦奋斗时刻与梁相识。回家以后,我们从未中断书信往来。我一直盼望与他重逢。我在南大听课时,有一天,有人通知我,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原来是梁先生,这真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从没有人找过我。我立刻陷入矛盾的心理状态中,不知如何是好。我说不清自己当时是高兴呢,还是相反。我有许多话要向他说,有许多问题要向他提出来。可是见到他以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问啥,我答啥;他不问,我也不响。我心情烦躁,毫不热情。我自己也感到我的态度很冷淡。不久他就走了。我非常难过,我恨我自己……当我若有所思地走回宿舍时,碰上了学监伉先生。他问我:“刚才那个青年是谁?”
“以前南开中学的学生,姓梁。”我如实答道。
他没再说什么。伉先生以前是南开中学学监,所有学生他都认识。他不会不认识梁。
难道我不想和梁在校外的农村小道上漫步,游览寺庙,荡桨湖上,甚至消失在芦苇之中吗?这不可能。南大是第一个招收女生的大学,所以把学生管得很严,与女师不相上下。女宿舍只有一间女会客室,不能会男客。学校用尽一切办法防止任何浪漫行为。
杏姐到北京之后,我把她介绍给梁先生。他们时常会面,也不断书信往来。当杏姐回家几天过新年时,她告诉我梁先生爱上了一个已婚妇女,但他不让杏姐将这事告诉我。我在杏姐面前装作不以为意,心中却如刀扎。我一直做着美梦,梦想着梁有一天会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如今我唯一的安慰是他不愿意让我知道此事。为什么?或许我在他心里……我还编织着美梦。
现在我又来到北京。我满怀希望地去看梁先生。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兴奋和激动。梁陪我去中南海,我们在寂静的湖边漫步。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喇叭声。它唤起我对童年的回忆。悲伤取代了欢欣,我害怕听到这种声音!我自言自语:“这喇叭声使我悲伤。”
“号声确实悲凉。”对诗歌和美学颇有造诣的梁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梁说:“你去你姐姐那儿啦?”
我没说话。
“你知道她爱上了一个人?”
我吃了一惊。“谁?”
梁先生微笑道:“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不,这不可能。你是多想了。姐姐有病,以致很敏感,或许她对你比较热情。我不相信她会爱上你。”
梁向我保证,这是真的。他收到姐姐给他的许多情书。我一声不响,继续做着梦。
我必须回答杏姐的问题。她想知道真相。是否有真相?真相在变。应说真话吗?真话又有什么用?
今晚,当我探望抑郁寡欢的姐姐时,我能让她更加伤心吗?我答道:“不,我不爱他。”
杏姐的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芒,我似乎给她带来了特殊的礼品。她说:“这下我能爱他了。”
“他也爱你吗?”我当即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还不知道。两年前峙山把你介绍给梁时,她希望你或许会和梁结下友情,但你对他一直很冷淡。那次他到南大去看你,你对他那么冷淡,使他完全丧失了信心。他把这些都告诉我了。峙山也认为你不爱他,可我很爱他。”
我的心越来越冷。我问:“姐姐,可梁爱的是个有夫之妇啊!”
杏姐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大家都说,这个女人只是和他玩玩。除梁之外,她还有一个朋友。这不会长期继续下去,总有一天她会离开他的。”
“噢,是这样,那就看看吧!”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得去睡觉,我的梦已做完,这个梦应该由姐姐继续做下去。我以后会走向世界,还会遇到某个梁,我这样自慰着;但我担心杏姐会一无所获。
我在杏姐那里愉快地过了几天。我们经常外出游玩,有时步行,有时骑小驴。分别时,她对我说:“病好以后我要重回大学,那时我们又可以呆在一起了。”
杏姐那苍白瘦削、戴着眼镜的脸及其慈母般的无言之爱使我难以忘怀。
我的思想一直集中手入学考试方面。我一定要通过入学考试。
在漫长的暑假里,大学的情形与上课时完全不同。一些人由于个人原因留在学校。有个学生,他的父母很早就给他成了亲,可他并不爱自己的妻子,因此暑假留在校里;另一个学生来自遥远的省份,他很穷,哪里也不能去;第三个是孤儿,除了学校根本无家可归;第四个正热恋着一个暑假留校的女生。宿舍里只有我们五个人。双亲允许我在学校住一个月。马车每星期六接我回家,星期日再送我回学校。
平时我们三人住一间,如今每个姑娘都可独住一间。我每周都变换方式布置我的房间,一张桌,一个小床和一把椅子是练习自己的艺术鉴赏力的仅有工具。别的姑娘不是去看电影,就是去下饭馆,或是走亲访友。我却呆在学校里。上午,矿业系的学生王先生在阅览室教我数学、物理和化学。他这样做完全出于自愿,我为他在我身上牺牲许多宝贵的光阴而欣慰,所以不得不加倍用功以示感戴之情,但我不能爱他。我的心只为梁先生而跳动。阅览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外面是些工匠利用暑假在美化校园。张校长常说:“我们从来没停止扩充。”
下午酷热难耐,宿舍里一片寂静。我把小屋尽量遮得暗些,我也要睡一会儿。约四、五点钟,又可听到姑娘们的欢声笑语。晚饭后,我们一起在大中路散步。有一次遇到王先生,我向他微微一笑,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大家都心照不宣。
我们常常遇到乘自己包车的校长,他的严肃的脸总对我们微笑。有时我们穿过大桥,走向通往农村的小路。我们常买些菜蔬,在电炉上做菜,换换口味。我们信步返回宿舍,屋里残留着午后的燠热。我们坐在台阶上乘凉赏月。那时,宿舍前面有两个池塘,塘里有几枝荷花。有一次,一个女生不小心曾跌进池塘。我们在这静谧的夜晚促膝谈心,感到心旷神怡。后来两个池塘被填平,改建成两个网球场。女宿舍的校役常为我们从男宿舍带来信件,这是热恋的学生逃避严密监视的有效途径。这个信使也给我带来过没有邮票的信件。
我们一直坐到深夜,直到只能听见从我们宿舍左边流过的潺潺河水声,我们才去睡觉。
漫长的夏日便这样过去。每日阳光普照,夜晚星光闪烁,时有明月当头。一个月转瞬间过去,入学考试即将来临。
考试在南开中学举行,连考两天。我没有遇到困难,总是很快就回家了。有一次,父亲对我说:“考试要仔细思考,不要着急,你总是忙着回家。”我向他解释,我觉得考试不难,无需多加思索。果然我考取了,成了一名女大学生。凌主任的严厉的面孔和怀疑的目光不再使我害怕。
冬季学期开始,杏姐经过长期休养又回到大学。她不想考试,仍当特别旁听生。我们又与范小姐合住一室。杏姐选了几门课,纯粹是为了消遣。当我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时,她却在吹笛子。
星期六,双亲的马车准时出现在门口时,女同学们总是大喊:“囚车到了”“囚车来啦”。十二点上完最后一门课,我收拾好东西,和杏姐登上“囚车”。我多想呆在图书馆里,利用这安静的星期日安心念点书。但是不行,我必须回到父母那里去。
我们在家里还是孩子。父母从不把我们当作成人看待。母亲为我们预备了美味的菜肴,但她从不提及。午饭时饭厅里一片寂静,母亲不问我们任何事。饭后我们一如既往到双亲屋里去。我们不敢说话,也没有被问及。父母只想看见我们,看到我们站在这里,身体健康,这就行了。然后做文章一篇,诗一首,这是父亲让我们在每星期六下午做的中文练习。五点钟,一个女仆像往常一样给我们送来点心。我没有一点胃口,不知为什么。
有一次,我打开铁罐,发现糕点已经发霉,这使我既感动又难过。我们上大学后,母亲买了点心,照常要分给我们每人一份,女仆将我们的点心放在铁罐里。我们小时候会满怀喜悦并津津有味地吃,一点也不剩,如今我们长大了,既无胃口,也没有时间吃它们。我们的兴趣母亲不能理解,也无法供给我们。发霉的点心一定使母亲伤心,她的爱不再被理解,她的希望也不能实现了。
星期日我们在家吃一顿午饭,下午温习中文。五点钟返校的时间到了,我们去双亲屋里,向他们告别。父亲为我们准备咸蛋、燻鱼之类的东西;他从我们口中知道学校伙食不太好。当一切准备就绪,父亲躺在躺椅上边抽烟边说:“现在去吧!星期六再回来。”母亲摸着卧在她脚上休息的猫,一声不响。
冬天,回校时天已变黑。从家理去大学的路相当长,马车约走一小时,后一半路要沿着河走。夏天河里长着荷花,有小船往来行驶;冬天河面冰封。周围几乎看不到一点灯光,除马蹄声外,也听不到其它声响。车子在颠沛前进。我们一声不响。我心中涌起千愁万绪,浮想联翩。也是这辆车曾拉着我们全家去陶园,如今拉着两个女儿去大学,去这个男女平等的小天地。双亲不能理解:女人为什么要走男人的路?大自然创造男女,是让他们从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上共同活动,达到伟大的和谐。看来我是发疯了,没有我,姐姐一定会呆在家里。我究竟想怎么样?我要看看世界,我要和人类共患难,同呼吸。今天马车还能载着我;但在我探求的道路上不会再有马车行驶了。
一天下午,校役通知我有客人来访。我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双亲。可怜的双亲!是监视?不,没有这个必要;我已是一个勤奋好学、安分守己的大学生。我立刻叫来杏姐。我们在哪里接待双亲,特别是父亲?母亲消除了我们的疑虑。她说:“这里有四个包裹,一个是转给昌弟的。我们去河边蹓蹓,然后回家。”
“您们不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慌乱地问。
“不坐啦,你们忙功课去吧!”
“我们陪您们蹓蹓?”
“不,不必了。我们随便走走,也不想走远。”
我们同双亲走到桥头。他们拐向河边,我们返回宿舍。我打开包裹,里面装有煮鸡蛋、燻鱼和许多点心。母亲啊,母亲,您们的来临使我惶悚;带来的东西我也不忍下咽。您们只是一味地给与、给与再给与;我呢,却只知索取。我不能选取您们为我安排的道路,我只能走自己的路。我离开您们,并将越走越远。我知道今后将没有马车可乘,马车也不能送您们到我这里来。我要认识世界,探索人生。我要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我还要帮助其他女子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大学只是我的道路的起点。
打开的包裹放在桌上,我望着它,一点也吃不下。我想象着沿河散步的双亲:他们并肩而行,一只小船轻轻划过,沿岸的草地会触发母亲的诗兴。没有一个孩子跟着他们……。
天开始变黑,他们早已回家了吧,都疲惫不堪了吧。晚饭桌上,只剩下嫂子陪着她。嫂子不会问起散步的。我呆在学校的餐厅里,同学们都来了,有些在欢笑,有些在发愁,但大家的胃口都很好。没有人发现我来过客人,没有人对我的沉默感到奇怪。我打了个寒颤。总有一天不再有人送来燻鱼,母亲见到我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只能不顾一切地走我自己的路。
马车颠簸着,马蹄声忽大忽小,木然坐在一旁的杏姐至今跟着我。总有一天——这一天已为时不远——我会失去她,那时只有我独自走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马蹄声停了。我们在宿舍门前下车,可怜的马负担轻了,它不知道使它减轻负担的姑娘怎样千愁万绪地坐在寝室里,试图恢复自己的气力,再到图书馆去,再埋头于书本中,忘掉自己的家,忘掉自己的亲人。
马蹄声使我联想起童年的欢乐,父母的痴心,马蹄声使我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