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的过往:秋浦周氏与桐城

杨正一 桐城市教育局|发布时间:2020/8/17 14:49:10|栏目:交流天地 |浏览次数: 4928

近日,翻阅北大历史系教授辛德勇先生的《看叶闲语》,其中有篇《题桐城方氏批本〈梦窗甲乙丙丁稿〉》,提及方氏批本的收藏者周启晋请其为此书写两句话。辛德勇先生从考证此书的版本,以及批注者究竟是方管(舒芜)、还是舒芜的父亲方孝岳等方面汪洋恣肆、阐述成文,当然对该书的版本及批注者,都给出了明确答案。

至于该书是何版本、由谁批注,对才疏学浅的我来说,都不是关注的重点,反而是文中介绍这本书的由来:周启晋先生的父亲周绍良得自舒芜先生的馈赠。引起了我的兴趣,从中窥见的是:桐城派学人、桐城方氏与秋浦周氏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历史渊源,值得探究。但能否窥斑见豹,还是有待方家评点。

作者是这样表述的:

启晋先生这部书,承自其父绍良先生,而周绍良先生是得自舒芜先生的馈赠。就籍贯而言,这两位先生虽然是安徽同乡,但绍良先生生长在京津等地,在家乡没有多少切身的经历;况且周家在至德,舒芜先生家在桐城,一个江南,一个江北,地域上还有很大的间隔。因此,我推测,两人的交谊很可能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以来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古典文学编辑期间。

辛德勇先生可能没有注意到:周启晋先生的家族秋浦周氏与舒芜、乃至桐城派学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本文先从与秋浦周氏、与桐城派学人都有渊源、也是舒芜的业师李诚先生说起。

01

李克强总理的恩师李诚

201529日,李克强总理在与中央文史馆馆员谈文论道时,说:“大家知道,我是安徽人,受了点桐城派的影响。”总理的这番话,引起与会专家学者会心的微笑,更让桐城人引以为傲。

早在1997515日,时任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的李克强在《安徽日报》发表署名文章《追忆李诚先生》,称自己的恩师属于“有实无名的学者”一类,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一位通晓国故的专家。”此时,李诚先生已经逝世二十年。

为何总理称李诚为自己的恩师?原来,1953年,经著名历史学家李则纲举荐,李诚到安徽省文史馆任图书管理员。其时,李诚与少年时期的李克强家同住在安徽文史馆宿舍的大院里。十年动乱时,李诚赋闲在家,每晚给自己的孩子上课,当时辍学在家的李克强也经常过来旁听。后来李克强的父亲见李诚教习历史古文的水平很高,便带李克强正式拜李诚为师。李诚见少年李克强求教心切,又天姿聪敏,遂不顾体衰视弱,视为门生而谆谆教诲。

总理追忆道:时间是固定的,每晚从九点开始,在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为他讲中国的国学,讲治学的方法,讲古今轶事……“持续了近五年之久,几乎穿越过我的少年时代”,“后来开了一篇书单给我,有《昭明文选》《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等,这固然有明显的‘桐城派’的色彩……”该文饱含李克强总理对恩师的深切缅怀之情,“李先生也是很重感情的,记得70年代初,我插队乡村,初次远离家门,与父母告别后,但踏出院门,发现李先生已早早站在巷口,向我点头道别,以示送行。”

李诚(1906-1977),原名泽宗,字敬夫,安徽石台县人。

民国十三年(1924),李诚经清末举人王朝忠举荐,受业于姚永朴执掌的秋浦周氏宏毅学舍。李诚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得到姚永朴的赏识,推荐到桐城马氏双桂楼担任马茂元的塾师。民国十五年(1926),李诚考入南京国专,毕业后再次投身桐城派传承人、清史总纂马其昶门下,白天任马氏双桂楼私塾教师,晚上便随马其昶研读古文,与桐城派结下不解之缘。为时四年,李诚培养了一批优秀学生,著名学者马茂元、舒芜、吴孟复等均为其弟子。

这段亦师亦生的不平凡经历,使他得之真传、受益匪浅。李诚本人常说:“吾虽非桐城人,但出自桐城门下,终生受益匪浅,可谓半个桐城人。”因此有人称李诚是桐城派最末一位名家。



马茂元等弟子念念不忘师恩。马茂元说“敬夫师,是我学业的奠基人,更是我治学的楷模。”吴孟复和舒芜同称“李敬夫是学行兼优,高才饱学的一介贤儒。”吴孟复在《敬夫李先生传》中忆道:"予少师蜕私(姚永朴)而友茂元,因得从先生问学,尝与茂元、方管背《哀江南赋》《赌棃栗》,往往不能竞。先生诵之不遗一字,因复诵《玉台新咏赋 》《报杨遵彦书》,其声琅琅,今犹在耳。”

马其昶之孙马茂书对李诚也留下深刻印象:“李先生高才饱学,文理兼通,以传播桐城派文风为己任。私塾上午习文,下午学理,晚上作文。李师在授课中从不停留在一般注家之通论,总要佐证桐城派前贤特别是大先父(祖父)之见解。在诵诗读文中,李师本着刘(大櫆)姚(鼐)相传之声调,不仅授以句读,且于抑扬中让我等在体会文理、辞气与神情中受到桐城派文风之熏陶。”

石台县仙寓镇占大中学校园内,现有一座李诚先生塑像,黑色的大理石基座上镌刻的“李诚先生之像”,系舒芜手笔。基座侧面是吴孟复生前所书的敬师诗: “几人老有从师乐,斯世知多继起贤。”

02

秋浦周氏人才辈出

李诚受业于姚永朴执掌的秋浦周氏宏毅学舍,创办者是周学熙。

周学熙(18661947),字辑之,号止庵,安徽至德(现东至县)人。中国近代著名实业家,与南方实业家张謇齐名,有“南张北周”之誉。1894年中举,1900年为山东候补道员,跻身袁世凯幕下,主持北洋实业。1905年出任天津道。中华民国时,两度出任财政总长。周氏与袁世凯还有姻亲关系,袁世凯的儿子袁克珍与周学熙的三妹周瑞珠结婚。1922年周学熙创办了宏毅学舍,但1927年北伐战争时,校舍被溃逃途经秋浦的孙传芳残余部队摧毁,师生逃避,学舍无奈停办。宏毅学舍前后存续六年。

周学熙


周学熙的父亲周馥(18371921)为晚清重臣。二十四岁时入李鸿章幕府,随其兴办洋务达三十余年,深受倚重,成为淮系集团中颇有建树和显著影响的人物。其间吴汝纶同为李鸿章幕僚,与周馥有过一段交集。李鸿章称赞周馥“才识宏远,沈毅有为,能胜艰巨”。晚年周馥潜心撰写与孙子周叔弢的对话随笔《负喧闲语》,传诸子孙,以告诫警示周氏后人,成为周氏家族的家训宝典。

自周馥以降,秋浦周氏跨越百年而不衰,可谓世泽绵长,枝繁叶茂,人才辈出,灿若群星。“20世纪中国,以子弟培养整齐,于文化界、学界有重大影响者,主要以两大文化世家最为著名:一是新会梁启超、梁思成家族;再即是建德(或东至)周馥、周学熙家族。”(孟繁之《世纪回眸看周馥》)“东至周氏文化现象”,已为学界所关注。

周馥长子周学海为医学家、四子周学熙为实业家,孙辈及以下成就突出的主要有:数学家周今觉和周炜良、全国政协副主席周叔弢、历史学家周一良、翻译家周煦良和周钰良、建筑学家周艮良和周治良、植物学家周以良、微生物学家周与良、实业家周志辅、佛学家周叔迦、红学家周绍良等各自领域大家。

后人赞叹,周家的人才分布领域之广、著名教授之多,可办一所中等规模的大学,恐非戏言。

03

在宏毅学舍执教的桐城人

1923年,姚永朴被周学熙聘请为宏毅学舍的教务长。其实早在1901年,山东大学堂创办,周学熙任总办时,就曾聘请过姚永朴为大学堂教习。

姚永朴(18611939),字仲实,晚号蜕私老人,清末民国教育家,桐城派后期代表作家之一。姚永朴自19102月始在北大任教,19173月离开北大后,到北洋军阀要员徐树峥创办的正治学校任教,1921年南归。1923年起,姚永朴任宏毅学舍教务长,还亲自主教,精心规划课程,自编桐城派名家的经典之作做讲义。先生讲授旁征博引,深入浅出,间有诙谐,不仅学生屏息,工役妇幼亦常依门傍室聆听。1926年秋到东南大学任教。1928年皖省筹建安徽大学,聘姚永朴为教授,在安徽大学执教九年。1936年秋谢病回到家乡。


姚永朴


宏毅学舍聘请的桐城籍教师,除姚永朴外,还有方守敦、疏达。

姚永朴之弟姚永概,为宏毅学舍聘请教师事宜,与周学熙也有一段书信交往。据《慎宜轩日记》记载:姚永概任安徽师范学堂监督(校长)期间,丙午(1906年)十二月十四日“与周辑之信,为延师事荐马子乾与之。”十二月三十日“作函与通伯言周辑之聘马子乾事。”周辑之即周学熙,通伯即马其昶。马子乾即马子潜(18761930),名翊,与姚永概同为桐城派后期代表作家。但从资料看,马子乾并没有到宏毅学舍任教,具体原因不详。

04

舒芜与周绍良的交往

时光荏苒,曾经受业于姚永朴弟子李诚的舒芜,若干年后与秋浦周氏家族的周绍良相遇在一起。

周绍良(19172005),著名红学家,祖父是著名实业家周学熙,父亲是著名佛学家周叔迦。据史料记载:周绍良于1923年在天津入私塾,随开蒙师姚慎思先生读书,为日后从事学术研究打下良好的基础。犹如文化老人舒芜在私塾随李诚开蒙一样,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1951年,冯雪峰创建人民文学出版社(以下简称“人文社),从全国招纳了一批高水平的专家学者,副社长聂绀弩兼任古典文学编辑室主任。舒芜、周绍良分别于1953年和1954年先后调入人文社古典文学编辑室,后来“一同下放文化部咸宁干校,并且同属最后一批才勉强召回北京之列。”(舒芜《非关〈红楼梦〉》)同处一室、具有历史渊源的两位学者结下深厚情谊。

周绍良的《红楼梦研究论集》,是请舒芜作序的,周绍良对舒芜说:“你我五十年交谊,你不可无文以记。”这篇序言后来同样用作《周绍良文集》的代序。周绍良晚年出版的《馂余杂记》中有篇《桐城的小吃》,是在收到舒芜赠给他的姚兴泉《龙眠杂忆》后写下的,文中多处引用《龙眠杂忆》的内容,如:桐城好,豆腐十分娇,打盏酱油姜汁拌,秤斤虾米火锅熬,人各两三瓢。

舒芜在写于200294日《非关〈红楼梦〉》一文中称述:两人50年的交谊,有“世交”关系作为基础。舒芜这样写道:

我的外祖父马其昶(通伯)先生,以桐城派名家,曾被周府礼聘为宾师,其所著《三经谊诂》《老子故》即由秋浦周氏敬慈堂(笔者注:敬慈堂创建于1910年,宏毅学舍开设在堂内)刊刻。后来还有桐城几位老先生相继到周府设帐…先父方孝岳先生,与绍良令尊周叔迦先生,曾在佛学方面有所交流。这是我们“世交”关系之始。

周绍良的女儿周启瑜在《高山仰止—忆我的父亲周绍良》的回忆文章中,对舒芜与周绍良之间的情谊,如是记载:

舒芜伯伯在回忆他和父亲几十年的友谊后深情地说:“我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恢复编辑部的工作。绍良则转入中国佛教协会,担任关键性领导要职,充分发挥他这方面的绩学长才,为赵朴初先生首席助手。我们并没有相忘于江湖,特别是,他年长于我,却以他来看我为多,甚至因为我当时住在地下室,他介绍我用负氧离子发生器来净化空气,还特地替我买了一个,挺沉重地亲手提着送来,使我非常感动。就是那一次,我请他下小馆,谈起周作人的‘创体’文章的。”父亲去世后,方伯伯的小女儿方株告诉我:“我当时都没敢把周伯伯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是几天后才壮着胆子说的,我爹爹听后大呼一声:完了,这可怎么办啊?此后整整一个下午,再没说一句话。”



05

一点题外话

行文至此,再补充说下网购《看叶闲语》的趣话。

因为关注“布衣书局”公众号,看到一则该书责编王荣鑫推荐此书的视频,主要意思有:

一是介绍书名的由来。中国传统的书籍,在正文之前,往往会多订上一两页空白的纸张,谓之“看(kān)叶”或者“护叶”,可以保护书籍的内文,读书人也可以在上面随手写些感想或是题跋。二是展示了两页批本中的用不同颜色笔迹、多次批注《梦窗词》的彩页。同时我在展示的该书目录中,还看到有篇《题桐城方氏批本〈梦窗甲乙丙丁稿〉》,于是便毫不犹豫地下单,将首版首印的此书收入囊中。

“阅读是我们抵抗恐惧的姿势”(张辛欣)。因一篇文章而购买了《看叶闲语》,于炎炎夏日,在工作之余,注目乡贤阅读诗文名篇加以批注的墨痕,仿佛对“不动笔墨不看书”的阅读之道有了更深领悟,也从中领略到学问精进必须勤于思考,后辈应当获取教益,砥砺奋进。再因这本书而粗略梳理了秋浦周氏与桐城之间的渊源,成此小文,也算其乐无穷。三是此篇小文写就之际,收到内有《非关〈红楼梦〉》一文的《牺牲的享与供》(舒芜著),印证了我的秋浦周氏与桐城之间具有历史渊源的设想,此三乐也。

参考文献:

1.《桐城县志》(黄山书社 19959月出版)

2.《周氏宏毅学舍的过往旧事》(安徽省地方志研究院)

3.《桐城科举》(方宁胜著  安徽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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